A Lone

【2006/08/30 聯合報】

【文／柯志遠】

我旅居的麥迪遜城以多湖著稱，其中的曼多塔湖浩浩蕩蕩最是壯觀，只是萬萬沒想到，這樣景致如畫的好山好水，卻讓我見識了一件既有趣又驚險的奇事。

娃兒狗爬找海鷗

小媽咪哭喊救兵

這一天晚上，都過八點了，酡紅的夕陽仍不肯沉進水平面，用罷晚餐的人全到水邊來散步、吹風、溜大狗。

我在碼頭邊拍照，突然旁邊一個笑容甜得像少女的年輕媽媽對我說：「也拍一拍我們家小王子。」我回頭，小媽咪從兩個手臂扶住一個小嬰孩，他看來才幾個月大，腿都還不能站直，母子都讓腳泡在沁涼的水裡。

「好啊，沒問題。」我喀嚓了十幾分鐘，天色稍微有點暗了。我們坐下來聊天，風，徐徐拂面而來。「咦？尼爾呢？我的寶貝呢？」無預警地，小媽咪大喊起來。

我們四處張望，很快就發現那個還沒長牙的小奶娃，頭仰出水面，用類似狗爬式的姿勢，向不遠處那群在湖面覓食的海鷗游過去。我瞪大眼睛，不太相信自己的視覺，接著拍拍自己的腦門，大喊：「原來時代雜誌沒有騙人。」

那一年，有篇科學研究上了時代雜誌的封面，說人天生具備在水裡行動的天賦，長大後怕起水來，才變得必須從頭學游泳。

當時新聞炒得很大，連電視都做專題報導。

「時代雜誌個頭啦，快救人啊。」小媽咪揮舞著手，眼裡淚花亂竄。「妳……妳妳……不會游泳嗎？」我看小娃兒還在不到十公尺的範圍內，以為沒什麼嚴重。

「我……不會啊！你……？」她向我拋來求救的眼神：「你……你……？」「我……我……」我窘得頭皮發麻：「我……我也不會。」

我們兩人驚覺事態重大，一起大喊：「救命啊！誰來救人啊！小孩子跑到水裡去啦！」碼頭邊的人都被驚動了，全都圍了上來。

「咦？嬰兒在游泳？」「真好玩，他想追那些水鳥吧？」大家眼看小孩兒不像溺水，竟然當新鮮有趣的事聊了開來。

肌肉男下水救援

小娃兒游得更遠

一句話提醒了小媽咪：「糟啊，那些海鷗會啄他呢。」她嘶喊著，把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嚇了一大跳。十幾個人拚命大喊，有的試著扔毬果和石頭，想趕走水鳥。小媽咪怕石子砸到水裡的小孩，又「啪啪啪」，衝過去趕那些丟石頭的人。

「誰好心下水去救啊！怎麼都在發呆？」我提醒了一句，大家碰到這種見所未見的事，居然連這樣基本的反應，都到這個時候才意會過來。一個本來就光著上身在慢跑的肌肉猛男，二話不說，撲通跳下水，手腳並用，化成一條水線，迅速地向水面上那顆小小的頭游過去。

原本十幾二十秒就可以游到的水程，眼看小娃娃就要「手到擒來」，大家正想爆出一聲歡呼，沒想到，那個水孩兒或許被濺起的水花嚇了、或許看到水面來了個齜牙咧嘴的陌生人，他轉了個彎，神奇地又游得更遠。

「啊，這樣不行。」有人發覺不對勁。「要找他熟悉的人，媽咪下去，媽咪下去。」有人在鼓譟。「我……我不會游泳啦，可以的話，我還會站在這裡跳腳嗎？」小媽咪終於哭了。

「水裡的先生，你游更快點，你繞過去，從相反的方向趕他，讓他自己游到岸邊來。」有個滿頭亂髮的男生建議，大家覺得有道理，都豎起大拇指。

「不行啦，不行啦。」小媽咪有意見：「水邊淺水裡這樣多尖石頭，會劃傷他啦。」又是一個顧慮，看來還是不妥。

風浪板也來救人

媽咪浮走他回頭

「船，對啦，怎麼這附近都沒船呢？」我靈光一閃，眼光四處逡巡，不遠處是威斯康辛大學划船社的船塢，繫船的浮埠上卻空蕩蕩的。「他們在準備比賽，繞著湖邊去練習了。」有一個女學生提醒。「我們去找，我們去找。」幾個溜滑板的少年和騎單車的先生，都自告奮勇，風馳電掣而去。

「這樣不行的，寶寶有多少體力？撐不久的……」小媽咪光潔的髮絲都汗濕，顯得十分狼狽。

「妳上來，我送妳過去接他。」水面突如其來地有人在嚷，是一個在附近練風浪板的高個子男孩。「是個法子，快試快試。」大家慫恿著。

小媽咪像抓到浮木，彷彿驚見一線生機，糟糕的是，風浪板的面積太窄，她一站上，立刻翻了。「這可怎麼辦吶？」小媽咪急過了頭，眼神空洞，只怕馬上要傻了。

「這可怎麼辦？這可怎麼辦？這可怎麼辦？」大家有的在喊警察，有的到處找其他的船，卻沒有人注意到小媽咪眼勾勾地，瞧著水中的娃娃，一步步往水裡走過去……

等我發現，她已走出六七公尺，而且還繼續走。水從她的膝蓋到大腿，到腰際，再往前去，轉眼就要滅頂啦。

「回來啊，妳忘了妳不會游泳的。」我蹦跳著大喊。大家發現了，又是一陣驚呼。而那個鬧出軒然大波的小鬼，在水裡看到媽媽向他走過來，說時遲那時快，啪啦啪啦地，自動自發地游過來了。

小媽咪把小鬼一把摟進懷裡。我訝異的是，以那個位置的水深來說，老早超過小媽咪的身高，她是耶穌嗎？怎能就那樣浮在水裡？

也就在這個時候，兩艘四個人划的那種競速艇，飛箭般趕了回來，靠近母子倆的位置，有兩個人分別從船上跳進水裡，小心翼翼地，把母親和小孩安置到船上。一場又急又怕又好笑的災難終於解除，湖邊的人面面相覷，都覺得不可思議。

我看那渾身濕透的小媽咪，仍舊滿面驚恐，裹著划船社學生披在她身上的毯子，正在環場鞠躬，到處跟人說謝謝。

我和這對很好看的母子，後來經常在湖邊相遇，她總讓小孩在草地上跟松鼠玩，上一次她情急之下，誤打誤撞讓身體漂了起來，但相信直到學會游泳以前，她應該再也不敢讓他靠近水裡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