A Lone

【2006/08/18 聯合報】 
【文／黃淑文】

我特別注意欣欣這個女孩，是因為傳聞她在教室和隔壁班的男生擁吻，其他同學還圍著觀看。這件事引起我的好奇。

她親吻不怕人看
我吹口琴有話說

某日放學後，恰巧在校園裡碰到欣欣，我逮住機會快步向前：「哈囉，欣欣。」她猛然轉過身，一臉笑意：「喔，地理老師，妳把我嚇了一大跳呢。」「那一天在教室外面看到妳和男生接吻，才真的把我嚇一大跳哩。」我單刀直入，一點也不囉嗦。既然同學都可以圍著觀看，這件事還有甚麼不能問的。

她滿臉緋紅，不敢正眼看我。「咦，被同學看到，和被老師看到有甚麼不一樣嗎？」「我不在乎同學怎麼看我。」「可是，我替妳在乎哩。有些同學好像在看戲，有的一直流口水，還有的同學打從心裡瞧不起妳……」我一邊說，一邊試探她的反應。她終於抬起頭，略微激動的說：「好啦，老師妳不要再說了。」

我接住她的情緒，兩眼認真的盯著她：「妳本來就應該要生氣，想哭的時候也要哭一哭。」欣欣撇過臉轉過身，明明紅著眼，卻努力抿著嘴唇，不讓淚水從眼眶滑落。

我拉起她的手，走到校園隱密處，找塊石頭坐下來，欣欣抽抽噎噎的哭起來。我安靜的坐在旁邊聽她哭，靜默半晌才拿出袋子裡的口琴，輕輕柔柔的吹。欣欣擤擤鼻涕，臉頰還留著淚痕：「老師，妳甚麼時候開始學口琴？」「以前讀大學時喜歡一個愛吹口琴的男孩，跟著他加入口琴社。」

「後來呢？」「他喜歡別人，不喜歡我。」我回答得直接又乾脆，反而讓欣欣破涕為笑。「不過，沒得到想要的感情，得到這個。」我單手旋轉口琴，揚揚得意。欣欣笑開了，眼神盪漾著笑意：「得到一把口琴？」

她追問愛是甚麼
我要她懂得等待

「嗯，應該說，學會吹口琴，得到自己可以給自己的快樂。」欣欣露出疑惑的眼神，我頓了一下又說：「剛開始琴聲自然是哀怨的，漸漸的，感情淡了，想通了，發現口琴竟然吹得比以前還動聽。真好。」

欣欣聽我這麼一說，突然沉下臉，心事重重。「怎麼啦？」我摟她的肩，鼓勵她說出來。「老師，我好想和隔壁班的阿德分手。」「我就說嘛，你們那樣子，不能說是『愛』。」

欣欣一臉羞澀，彷彿鼓足勇氣才脫口而出：「老師，『愛』是甚麼呢？妳像我們這樣的年紀，都不做那種事？」「老實說，老師也無法具體說出『愛』是甚麼？我只知道『愛』不是拿來炫耀，不是做給別人看。」

「老師像妳這樣的年紀，社會風氣還很保守。看到喜歡的人，只是怦然心動，頂多寫寫情書，一勁兒幻想，想昏了頭，也許去操場跑一跑，去海邊喊一喊，沖沖冷水澡，潑一潑自己冷水……」欣欣在一旁摀著嘴巴吃吃的笑，連我自己都尷尬得紅了臉。

我清清喉嚨，認真的望著欣欣：「做不做那種事，是很個人的事。只能是說生理上的滿足，不一定能得到心理上的幸福。小心不要讓自己受傷就是。欣欣若有所思，一臉靜默，一會兒才抬起頭說：「那一把口琴，老師沒有讓它變成傷心的記憶，反而讓它變得更加美好。」我笑著拉起她，在校園裡散步，蒐集了許多被太陽曬乾的種子，放在欣欣手心。

欣欣小心翼翼的捧著：「這是甚麼植物的種子？長大後會怎樣？」我聳聳肩說：「不知道。但是生命的驚喜，就在這裡。」

「驚喜？」「因為妳不知道它本來的樣貌，就只有觀察和等待。在等待過程裡照顧它，體會甚麼是愛。」欣欣充滿期待的點點頭，揮手道別時，我本來想跟欣欣說，我根本沒有親眼目睹她和阿德接吻的事，卻又不知怎麼地吞了進去，換成一種提醒：「欣欣，記得別急，免得摧殘了它們。」

過了幾天，欣欣沒來找我，反而是隔壁班的男生阿德跑來了。我既不是他的導師，又不教他們班的地理，他八成是為了欣欣來的：「老師，為甚麼妳要叫欣欣和我分手？」

她寫個滴血的愛
我看見歡笑哀愁

「不是你想的那樣。」我攤開地理課本，還沒說話，就聽見阿德說：「我不喜歡讀書。我不是來問地理的。」我沒答腔，逕指一張地圖，瞪眼盯住阿德直問：「你知道這個地方哪邊高？哪邊低？」阿德一臉茫然。我繼續指著地圖引導他： 「了解一個地方，跟了解一個人是一樣的。瞧，找到線索了，就在這裡。」

阿德不得不沿著我手指的方向，睜大眼睛看。我指著「分層設色圖」：「就這麼簡單，這裡提示你，顏色愈深，就愈高。」

阿德鬆了一口氣，低聲應答：「我看懂了。是西邊高東邊低。」

我俐落的沿著地形畫出河流，也畫出周遭的產業和都市。最後故意用紅筆，畫一個女孩的身影，陡地反問阿德：「你了解欣欣嗎？你根據多少生活中的線索了解她？當你看得懂這張地圖的樣貌，看待它的感覺是不是不同？」阿德頭低低的，不發一語。我站起身來，摸摸他的頭：「我沒有叫你們分手，我只是叫你們去想想其他問題而已。」

欣欣後來畫了好幾張種子成長的地圖給我，有的長得高，活得生氣盎然；有的因為給的空間不夠，活得垂頭喪氣；當然也有因為愛的方式錯誤，過早夭折；末了，欣欣還大大的寫了一個「愛」字，並在「愛」字上方像「爪」的字形旁，故意畫了幾滴血。

我看著畫，呵呵的笑著，彷彿看見欣欣在愛裡的歡笑與哀愁。想起課堂上教授的知識，孩子沒有好好體會，永遠是死的。但是孩子的感情，即使衝動幼稚，對他們而言卻是鮮活的。年少的青春，年少的愛，是活活潑潑的生命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