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聯合報/文/柯志遠】 2006.11.15 08:50 am

「哥,你能過來一趟嗎?陪我住兩天,兩天就好。」電話另一頭,是我的二妹姬姬,聲音喑啞虛弱得讓我差點認不出來。我一驚非同小可,當了幾十年兄妹,我比誰都清楚,她刀光劍影都敢說闖就闖,除非極端無力無助,是不可能那樣開口的。

妹妹產後真淒慘 我採購補品搭救

那一年,書獃子姬姬和她新婚的老外丈夫,都順利取得博士學位,為了遷就老公的工作,他們搬到距離華盛頓一個多小時路程的小鎮「鹿兒山坡」。

姬姬的第一個嬰兒,就在她任新職不到半年時來報到。美國醫院的規定很奇怪,分娩後第三天,產婦都還氣若游絲,就把她打發回家了。那個電話,是她產後第四天清晨打來的。

我十分慶幸,我住的紐約城有兩個繁華的唐人街,讓我既快又便利地買齊許多東西,都是我四處打聽來的坐月子必備品。當我坐上開往華盛頓的火車,一左一右兩條手臂,各拎著大提袋,裡頭有香菇、干貝、紅棗、淮山、人參,還有廟裡祈來的香包與符紙。

我一進她家門,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我那個亂髮蓬鬆、面白如紙的妹妹,正大口地在吃冰淇淋。「哇!妳想死啊?」我三步併成兩步,衝上去把她的「哈根達茲」搶下來。

「怎麼?我老公那個科學博士說,冰淇淋熱量高,又是奶製品,以奶補奶。」她故作輕鬆,嗓音又倦又沙啞,但說話還流暢。

「奶妳個頭啦,沒聽媽媽講,以前中國女人坐月子,連涼水都不能碰,妳居然還吃冰?」我將窗戶敞開,讓空氣流通,卻把窗帘拉上,不讓入秋的風進來。「女人的月子沒坐好,不但老得快,還一輩子腰痠背痛,妳是不是沒聽過?」

她不跟我辯,兩眼無神地看我在冰箱裡搜尋,軟綿綿地說:「空的,別找了。還有一點存糧,在烤箱裡。」我掀開烤爐門,盤裡有幾個皺巴巴、冷颼颼的馬鈴薯,也有一支烤得硬幫幫的雞腿。

「發配邊疆的賊,都還吃得比這個好。」我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她,鼻孔裡險些要冒出火來。「他一大早要開兩個小時的車去上班,你別怪他。」她喃喃無力地,又添一句:「再加上我自己也沒有胃口。」

我一時無言,先進去看了熟睡中的外甥女一眼,再回到廚房,把化石般的雞腿肉一絲絲撕下來,檊碎馬鈴薯,和水煮成泥狀。看還剩幾片乾培根,我切丁加了進去,端到客廳大沙發旁:「妳先墊墊肚子,頂一下。」


左右開弓燉煮熬 我變出補氣聖品

我大老遠帶了滿漢全席的大堆頭補品,無奈沒肉沒蛋沒豬肝,只好馬不停蹄,再出門上一趟超級市場。我招呼完姬姬趁熱喝湯,一邊用筆記本抄下她叮囑的市場名稱、公車路線,以及搭車的地方。

我買了雞和火腿、牛奶、蜂蜜、西紅柿後,看大賣場附近有個亞洲食物店,居然讓我買到很漂亮、新鮮的豬腳和腰花。

上公車時,我又是大包小包,忙亂間搭錯了方向,繞了一大圈,花了兩個多小時才回到家。

車停,到站,我火速衝向進社區的那個上坡道。還在路口時,我遠遠看到那個書獃子姬姬,佇立在公寓大樓底下,一手撐傘,一手扶在一棵傾斜的樺樹上,正左顧右盼地張望著。我隔五六公尺,破口大罵:「妳想死啊?出來吹什麼風?」「這裡常有龍捲風,怕你給吹上天去。」她虛弱地說。

一進門,我左右開弓,十八般武藝變將出來。紅豆補血,我加了銀耳、蓮子、紅棗一起燉,火候一足,整鍋黏糊糊的;豬腳添奶水,我放了香菇和花生一起熬,熬到入口即融,看起來就跟泥巴一樣;至於那隻雞,擺進十全大補藥材裡煮,一個小時過去,變成黑不拉幾、深不見底的墨汁。

我搔著後腦,端詳眼前這一道道其貌不揚的傑作,卻心知肚明,續命補氣的菁華都在裡頭。

後來,兩天……兩天,再兩天,我在那個蕩漾著奶味、藥香,還有一個努力要把生命力搶回來的年輕媽咪的公寓裡,住了一個星期。那時,公主和生理的摧殘搏鬥時,王子在哪裡?做什麼呢?


他撈雞腿我握拳 妹妹要我別動氣

我忙碌地按照食譜,幫妹妹坐月子時,他一個人樂此不疲地,用壁爐的炭,去烤那種會「波」一聲爆開來的棉花糖。當嬰兒三更半夜驚天動地哭起來時,始終是我那身上有著極大傷口的妹妹,掙扎著醒來善後。

有一次,他當著我的面,把一個渾厚的大雞腿,從妹妹的湯碗裡撈出來,拎去用開水沖掉上面的藥味,自己眉開眼笑地吃起來。

我不自覺地握緊拳頭,兄妹連心,那個書獃子姬姬搶在我發作之前,用華語快速地解釋:「別生他的氣。他是孩子氣,不是心地不好,美國男生都是這樣長不大的。真的,習慣了就好。」

那一天,我仔細研究,發覺妹妹臉頰上勉強恢復了紅潤,我惦記著自己系上的功課,又燉滿一鍋豬腳,交代怎樣在肚子餓時下一份麵線去煮湯,才依依不捨地告辭離去。

歸程的車廂裡,我是唯一的乘客,我不斷想起妹妹,在這個不講究坐月子的國度裡,那樣拚命認命,即便在自己的家裡,也實在舉目無親啊。

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淚流滿面的?我都不曉得。直到留著雪白落腮鬍的車掌,按著那種喀喀響的剪子前來驗票時,我才聽他無比慎重地問:「先生,你還好嗎?有哪裡不舒服嗎?」

「哈!」我不好意思地失笑起來:「沒事,剛買的一本小說,太感人了。非常催淚。」我拍拍手上小說封面,搪塞著說。

「是嗎?『侏羅紀公園第二集』?」他滿臉狐疑,我這才想起自己拿的是什麼書。我聳聳肩,裝瘋賣傻地自我解嘲:「是啊,也沒規定看恐龍咬人不許哭的,不是嗎?」「哈哈哈……也對,也對。」他大力拍了一下手,腳步俐落地,開門往下個車廂去了。

我重新翻開我的小說,看到那個叫莎拉哈定的女主角,正風馳電掣地跨在重型機車上,雷龍在她的頭頂奔竄著,迅猛龍則淌著唾沫在她身後追,刃似的牙,愈逼愈近……我趁四下無人,索性放開喉嚨號咷,哭得更加大聲了。

【2006/11/15 聯合報】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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