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聯合報/黃淑文】 2006.11.17 08:34 am

我的肚子開始悶痛,一邊跑廁所惡心嘔吐,一邊不安的拉長耳朵,唯恐錯過呼喚家屬的廣播…

小弟深夜出車禍,當我挺著七個月的身孕趕到急診室,用顫抖的手,微微拉開白布,赫然看見小弟的臉,因為撞到跑車鐵製的方向盤,從眼睛旁的鼻梁到嘴唇,裂成一條血跡斑斑的傷痕。


他曾拐腳追歹徒 此刻生命有危險

醫師向我說明:「他的臉撞到方向盤,鼻梁全碎,傷痕深至見骨。手術過程中,如果顱內出血,會有生命危險。」接著,瞧了我肚子一眼:「要不要連絡其他家人?」「其他家人都在南部。」我簽了手術同意書,整顆心彷彿被割裂般,一滴一滴地泣著血。

從小,小弟是家裡的開心果。一點雞毛蒜皮小事,小弟總有辦法逗得大家眉開眼笑。也許是老么,又和我相差六歲,即使後來小弟當上警察,在我眼裡,他總像個小孩。

每次小弟來找我,總是栩栩如生的描述,他憑機智和敏捷的身手,擒捉歹徒的經過。記得有一回,他和同事共同騎機車,取締汽車併排。沒想到對方竟然開車衝撞機車,小弟的機車倏地倒地,人也跟著摔出車外。

小弟不但沒被擊倒,反而瞬間凝聚意念,彈跳起身,顧不得腳上的一隻皮鞋早已飛出去,仍舊一拐一拐的穿著僅剩的一隻皮鞋,追著對方的車子跑。小弟全身上下爆發一股能量,不停的滾動,愈滾愈大,彷彿化身為一把無形的利刃,直接戳過歹徒內在的生命,嚇得車上的歹徒手腳發軟,竟在紅燈路口被小弟追上。

每次回溯這些經歷,小弟總是談笑風生,神色自若,讓我誤以為重如泰山的警察工作,對小弟而言,只是輕如鴻毛、游刃有餘。直到納莉風災,小弟為了執行勤務,背著一個阿嬤過河,不小心跌倒,撞斷了一根大門牙。我才從斷掉的門牙裡猛然驚覺,小弟平日故作輕鬆,只是為了怕我擔憂。他的肩上扛的任務,每一樣都可能是死神的召喚。曾幾何時,小弟早已不是個小孩。


手術歷經八小時 我呼求耶穌菩薩


這些年來,小弟擔任便衣警察,查緝毒品槍枝,不知出生入死多少回。沒想到竟會在深夜下班,不小心撞到安全島。小弟是否能拿出和歹徒拚鬥的意志,和死神作最後的決鬥?這回是輸?還是贏?想起小弟血跡斑斑的臉頰,我再也忍不住地坐在手術房外掩面哭泣。

豆大的淚珠,一點一滴地從我的手指縫裡,滴落到大大的肚子上。肚子裡的寶寶,滾啊滾地,彷彿察覺一股異樣的氛圍。然而,胎動愈劇烈,生命的律動愈強,我卻益發感受另一條死亡的絲線,緊緊拉著小弟不放。

我不停地用手搓著肚子,也許是過度憂慮,以及醫院嗆鼻的藥水味,使我的肚子開始悶痛。我一邊跑廁所惡心嘔吐,一邊不安的拉長耳朵,只要有一絲絲風吹草動,就趕緊從廁所衝出來,唯恐錯過呼喚家屬的廣播。

八個小時過去了,我愈焦慮、神經質,愈顯得我的脆弱,我的眼淚已流盡,卻仍然沒有任何結果。手術房外人愈來愈少,最後只剩下我一人守候在門外。我開始猶豫要不要通知家人北上?想到媽媽布滿皺紋的臉龐,老淚縱橫的模樣,就倏地搖頭打消念頭。

我坐在椅子上,想辦法安撫自己的情緒,想像大姊和大弟在場,一定會向上帝禱告。換是妹妹,必定會虔誠的祈求觀世音菩薩。我開始呼求主耶穌、虔心念佛,彷彿家人都在我身旁,又在心中點一炷馨香,寄語小弟從小信仰的池府千歲,能保佑小弟度過死亡的關卡。

念家的思緒,是無聲無息的跳躍,不斷的向我撲將上來。我走到長廊,打開窗戶望著星空,驀然有一股支撐的力量,從遙遠的家鄉,不斷湧進我心中。我想像自己化為一道光束,傾盡所有我們對小弟的愛,穿透手術房內,照耀被麻醉的小弟。我用力呼吸,一遍又一遍賣力的吸氣、吐氣,彷彿小弟的心臟會跟著我用力鼓動。

 

他術後療養難熬 卻又無事般哼歌

驀然一聲巨響:「黃金福家屬,請到手術門外。」我忘記懷有七個月的身孕,一個箭步飛快的衝向醫師。醫師圓睜著大眼,驚訝的比了一個止步的手勢:「小姐,妳肚子這麼大,請妳慢慢來。放心,手術成功。」

小弟人已清醒,一瞧見是我,眼淚奪眶而出:「姊,媽媽年紀大了,別讓她知道我出車禍。」「放心,我一句也沒說。」小弟緊接著被推出門外,紅著眼眶,欲言又止。我撇過臉,偷偷拭去眼角的淚水,幫忙護士推著病床,高興的健步如飛。

手術後,我把小弟接回家中調養,每天用糙米熬雞腿,補充小弟的體力。小弟本來有個明星臉,手術過後臉部紅腫,兩邊臉頰高低不對稱,加上插著兩個鼻管固定鼻梁,只能像哈巴狗一樣用嘴巴哈氣呼吸,不成人形的模樣讓人不忍卒睹。

術後療養,是條漫漫長路。每逢過度哈氣、口乾舌燥,甚至喘不過氣時,小弟總是難受的一面灌水、一面生不如死的用手捶打牆壁。待我挨近他時,又假裝若無其事,哼著歌兒。表面上,我哼哼哈哈的安慰他:「大難不死,眼睛沒瞎,鼻子還在,女朋友還想嫁給你,要感恩啦。」暗地裡,我則開始籌錢,預備將來幫弟弟作臉部整形。

小弟在女友細心陪伴,加上有情有義的警察兄弟三不五時的探望,病情恢復神速。一個月後,小弟到醫院複診,醫師望著小弟,再三比對手術前後的病歷,難以置信的瞪大眼睛:「是奇蹟?還是我的醫術太好?你的臉不需要整形,就比劉德華還帥哩。」

小弟抿著嘴角,微微上揚。我會心的告訴醫師:「我弟弟是警察,他的生命力比誰都強。」四年來,小弟的臉上,隱隱約約留下一條紋路,滄桑而真實的烙刻在心上。因為,那是弟弟和死神奮戰,用生命留下來的紋路。

【2006/11/17 聯合報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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